暴雨袭来,“画里宏村”为何总能安如山-新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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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08/09 08:43:47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暴雨袭来,“画里宏村”为何总能安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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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汪奥娜

  世人熟悉宏村,大多因其保存完好的徽派民居、世外桃源般的田园风光、古朴深厚的文化底蕴,山、水、村一体浑然天成。

  20多年前,电影《卧虎藏龙》中,李慕白一袭长衫,牵马走过南湖画桥的镜头,是大银幕上的经典瞬间。

  作为世界文化遗产地,宏村在这个夏天以另一种方式进入人们的视野。

  今年入梅以来,宏村所在的安徽省黄山市黟县遭遇强降雨,暴雨中的宏村视频在互联网上热传,其体现古人智慧的科学水系设计被网友点赞称奇。

  在粉墙黛瓦之外,不为人所熟知的是宏村与水的故事。依水而生,敬水也治水,为水所成就,最终留下了人水共生之景,惊艳世人数百年。

  “牛”形村落

  何事就此卜邻居,月沼南湖画不如。

  浣汲何妨溪路远,家家门前有清泉。

  ——《宏村口占》胡成俊(清)

  据黄山市气象部门统计,6月18日20时至6月28日8时,黄山全市平均累计雨量590.1毫米,已超常年梅雨总量(449毫米)。强降水范围覆盖全市,其中黟县雨量达543毫米。

  宏村位于黟县东,被誉为“中国画里乡村”。今年6月中下旬暴雨来袭时,宏村仍是黄山市境内少数正常开放的景区之一。

  强降雨的考验下,宏村水系既能储水又能排水的优势凸显出来。

  了解宏村的水系要从地形说起。

  东北处背倚黄山余脉羊栈岭、雷岗山,西南方向流淌着羊栈河、西溪河,并向南汇入奇墅湖,宏村就位于这片河滩之上。

  宏村村党总支书记、村委会主任汪红伟说,从高处俯瞰,宏村宛若一头静卧在山前溪边的青牛,“山为牛头树为角,桥为四蹄屋为身”。红杨与白果两棵参天古树作“牛角”,雷岗山为“牛脊背”,河流上分布的四座桥为“牛腿”。

  再往“牛身”上顺着水流的方向仔细看。

  汪红伟介绍,河水自“牛头”处的水口流入村内,就到了宏村中心位置的月沼,即状如半月形的“牛胃”。随即通过穿家引户的水渠,就是好似“牛肠”一般的水圳,再向南汇入南湖,也就是“牛肚”,最终通向奇墅湖,又名东方红水库。

  宏村水系就由这头“牛”的主要部位——河流、堨坝(拦河坝)、水圳、月沼、南湖和庭院水塘水榭组成,分为外水系和内水系两部分。所谓的“外水”自村西北宏际桥旁的拦河坝进入村内,便成为“内水”。

  村中水圳与月沼、南湖等内水,加上外水,形成了天人合一的网格状水系。之所以宏村能够在暴雨中安然无恙,这张“水网”起到了至关重要的疏解作用。

  ——拦河筑坝,根据水情丰枯调节进村水量。

  在今年的集中降雨中,流经村口的西溪河水位迅速上涨,河水夹带着泥土已经变成褐色,滚滚向前。但这并未对宏村造成特别严峻的防汛压力。

  “把拦河坝上的闸口关闭后,外面的水进不来,村内新增加的水就只有降雨了。”汪红伟告诉记者,闸口可以等到天气恢复正常时再打开,以此保证流进村子的水不溢不竭。

  汪红伟说,当时雨下得最急的时候,从月沼漫到街面上的水也就不到20公分,而且雨水是一直顺着水圳向南往外排,只要雨量减小,降雨量小于排水量,不出半小时,漫出来的水就退了。

  ——水圳穿村,利用自然落差进行排水。

  宏村的水圳长1200余米,穿街过巷,有明有暗,有分有合。

  黄山市徽州文化研究院研究员胡时滨自2018年起开始带队修订村志,对宏村水系进行了系统性的追溯与研究。

  “宏村水系构思精妙,充分利用了村子地形北高南低的自然落差。南湖水面标高低于拦河坝入水口处约4米,在700余米长的主圳中形成了每分钟21米的流速,使水始终处于流动、飞溅的状态。”胡时滨说。

  胡时滨告诉记者,水圳之所以“九曲十弯”,而不是挖成一条笔直的沟渠,是因为直圳会缩短水的流程,增大落差,导致水流急,水圳两岸易坍塌。

  不仅有排水功能,绕过家家户户的水圳既能让全村人就近用水,满足饮用、防火、浣洗、灌溉等日常需求,还可调节村中的小气候,起到给村庄降温的效果。

  ——天井水榭,“小环境”构成水系有机组成部分。

  传统徽派建筑讲究“四水归堂”,让四面屋顶上的水都流入中间的天井中。宏村的古民居也多是据此设计,一部分水蓄起来可供后续生产生活,另一部分则通向水圳,被及时排出去。

  66岁的村民王维新从10岁起就住在宏村里一座名为“松鹤堂”的古民居里,经历了数次大暴雨,印象中屋外的石板路上偶尔会有水,但很快也会透过石板间缝隙往下渗,没有一次漫到家里,今年也不例外。

  松鹤堂建于清同治八年(1869年),主人将屋外水圳中的水引入屋内,并挖出鱼池,在池上又建了水榭。像这样的古水榭,全村还保留30多座。

  “外面下暴雨,我们还能坐在水榭里吃饭喝茶,这也是我们一家人愿意住在宏村老房子里的原因。”王维新说。

  在宏村西北处的承志堂是清末徽商汪定贵于清咸丰五年(1855年)前后建造的宅邸。除了因徽州木雕集聚而被人们称为“民间故宫”,宅子的西侧颇有创意地建有鱼塘厅。高高的马头墙下一汪鱼池,被称为“牛肠”的水圳穿塘而过,现在还能看到一群红色锦鲤因这一池活水而游得欢腾。

  不难看出,宏村水系的每个环节、每一部分都在发挥功能,形成了进水、引水、渗水、蓄水、保水、利水、排水的完整体系。

  “这个古代排水系统放到现在来看也是顶级的,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来自江苏的游客刘丹在听完讲解员介绍后由衷感叹。

  2000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把以宏村与其相邻的西递为代表的皖南古村落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名录上的介绍词突出了这两个村落:“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保持着在上个世纪已经消失或改变了的乡村面貌。其街道规划、古建筑和装饰,以及水系统完备的民居都是非常独特的文化遗存。”

  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时,宏村水系起到了加分项的作用。

  2000年2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委派该组织成员、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专家、日本千叶大学教授大河直躬先生前往黟县,对西递、宏村古村落进行了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考察验收。

  据全程参与记录的随行人员回忆,那天不时下着毛毛细雨,但大河直躬兴致不减,在考察了汩汩“牛肠”,也就是通往各家各户的水圳后,又去水圳源头看了大坝,对中国古村落水系工程予以肯定赞赏。

  “在欧洲可以找到类似的地方是意大利的威尼斯、荷兰的阿姆斯特丹,但那是大城市。可以说,宏村是举世无双的小城镇水街景观。”大河直躬说。

  敬水治水

  一片娲皇石,中流截急湍。

  夕阳斜射处,误作碎金看。

  ——《石漱夕阳》汪承恩(清)

  从小桥流水到青石碧水,江南的水总给人一种婉约柔美之感,但这并不是故事一开始的设定。从敬畏水,到了解水、利用水,宏村人走过了艰辛坎坷的长路。

  黄山市城市建筑勘察设计院院长陈继腾研究徽州村落与建筑多年,他告诉记者,徽州传统村落的形成,从来都不是无序的,而是有着清晰的组织结构。核心是以人为本,重在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尽管在古代披上了堪舆风水的外衣,但仍然无一例外地尊重自然、师法自然、利用自然。

  “宏村在演变发展过程中,十分尊重水的规律,因势利导、因地制宜,形成了传统村落与水系水脉相依相伴、防用结合的和谐共生之景。”陈继腾说。

  对于600多年前的宏村族人来说,世界并不那么大,只盼有一方安居乐业之所;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定百年计,谋划深远,他们的眼界早已超出面前这一方水土,留下了那足以让600年后的现代人都啧啧称奇的水系。

  在宏村水口拦河坝的旁边,立有一块现代仿制的石碑,原为明宣德九年(1434年)春立,上面描述了宏村汪氏一族开凿水系的初衷:

  “吾汪氏弘村一脉,自宋咸平年间,仁雅公迁居黟县十都奇墅。历三世,于宋绍兴元年迁来弘村。又两百年,期间,因远离溪流,族人屡遭祝融,宅舍多毁,达更有大旱之年,颗粒无收,族人生计维艰。”

  宏村,聚族而居,以汪姓为主。根据相关史料记载,南宋初年,汪氏一族从奇墅湖附近迁至雷岗山一带,因西溪河一遭暴雨便泛滥成灾,所以最初的族人聚居地选在半山腰,离河水较远。到了南宋末,一场特大的山洪暴发使西溪河改道,随着旧河道干涸,由此多出来一块河滩可供开垦,宏村人这才慢慢往山下迁移。

  然而“远离溪流”成了村庄发展的障碍。居于这风水宝地,村子的人口与财富却并没有随之增长。

  于是在明永乐年间,正值徽商鼎盛时期,一位名为胡重的女性族人站了出来。

  不同于人们对徽州女性的固有印象,似乎终日倚在美人靠上、盼着外出经商的夫君早日归来,以胡重为原型创作黄梅戏《凤鸣宏村》的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余治淮综合史料与村民的口口相传,给记者描述了一个在宗族中承担起主心骨角色的女性形象。

  从西递嫁到宏村,胡重相传原是一名风水先生的女儿。其夫、族长汪思齐赴山西为官后,由胡重代行宗族事宜。为了解决缺水的问题,胡重从休宁万安镇请来了堪舆大师何可达,在踏勘地形、绘制地势图的基础上,制定了向南扩大村落及引水入村的整体规划。

  规划明确之后,汪氏子孙便开始筹集资金,调拨人力,先后在西溪河拦河建堤坝,古称石漱,再引水入村、开凿水圳,以及围绕一处天然泉眼挖出蓄水用的池塘“月沼”等,先后耗时20余载。之所以将月沼挖成半月形,据传也是胡重力排众议,为的是始终以“花未开,月未圆”激励后人。

  在通水不久,族人便在月沼北岸修建了祠堂,名为乐叙堂,并在其周围筑屋立栋,这一带很快发展成了村落的中心。自此,宏村雏形形成,并迎来了长达百余年安稳富庶的日子。

  正是因为胡重对宗族发展做出的巨大贡献,在她去世后,族人一改女子不入祠堂的惯例,在乐叙堂摆上了胡重的画像,其上还挂有“巾帼丈夫”的牌匾。

  月沼与水圳构成了宏村水系的“一期工程”。在《弘村水圳碑记》上,写有个中艰辛,同时不忘敦促后人完成未竟之事业:

  “凡历弘村周边山水,始成规划,合族老幼,同心协力,凿泉窟为月沼,溪流贯宅舍,又历二十寒暑,方初告功成。期间所历艰难,非亲历者难已揣想,然规划仍有未竟之处,留待后人薪火相传。”

  由于人口增长迅速,仅靠月沼已不能满足村民们的日常用水需求,而且村南新开拓的耕地也需要就近的水源进行灌溉,生存的压力再次迫使村民们重新考虑水系规划。

  于是在胡重去世100多年后,族人“忆前人遗言”,拾起了交接棒。

  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村民们集资集力,将村南百亩良田凿深数丈,周围砌石立岸,用三年时间建成了“二期工程”南湖。湖中也建有坝,使其在丰枯期都可以维持一定的储水深度。实用性之外还考虑了景观性,“堤植花柳浓阴野,如夏则菱荷殷然,弥望一碧,游迹之盛。”

  科学规划在前,薪火相传在后。前后历时200余年,经过汪氏宗族先后几代人的接力,宏村水系方才完工。

  源远流长

  今勒石以誌,期族中后人知先辈创业之艰难,悟子孙守成之不易,孜孜矻矻,以葆我汪氏宗族世代邨盛族荣,源远流长。

  ——《弘村水圳碑记》(明)

  进入暑期,虽然高温天气不断,但宏村依然游人如织。7月以来,研学游、亲子游热度上升。从湖边桥旁到街巷阡陌,甚至是村委会门口,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画板。旅拍的生意特别好,不少年轻姑娘们穿上汉服,撑起油纸伞,让镜头记录下这独属于徽州的温婉之美。

  据统计,今年1至7月,宏村景区累计接待游客超过185万人次。

  如今,水系成了宏村独特韵味的一部分。白天,白墙黑瓦的徽派建筑清晰地倒映在月沼的水面上,从塘边走过,一时不知身在空中还是水里;夜晚,南湖旁亮起串串红灯笼,晚风将湖面吹得轻轻起皱,踏上南湖中的小桥,只觉与周围融为一体,自己也成了这画中人。

  “一山一水一村落,一砖一墙一人家。历史赋予这景厚重的墨色,这景又给历史添上了馨香。”在宏村一间由老房子改造的民宿,门口的墙上贴满了游客们写下的明信片,一位来自上海的姑娘这么写道。

  水是宏村的灵魂,更是宏村最生动的文化注脚。对于宏村人来说,水系不仅仅是功能性的,还兼具精神享受与情感联结之效。

  西溪河的水,经水圳流遍全村。村里很多人家临水建房,发挥创造力在庭院里挖池塘搭水榭,留下一个个精致小巧的家庭花园,作为休闲娱乐的好去处。为宏村人生活伴奏的是流水声、蛙声、鸟鸣,还偶有鱼儿的扑腾声。

  全村人同饮一渠水,这让水系成了宏村人独有的情感纽带。

  在翻阅史料记载时,胡时滨发现,当时水系修建的费用主要由汪氏族人负担,但水圳的走向却特意考虑了董姓、韩姓、戴姓等村民的需求。全村不同姓氏的人同用一渠水,慢慢地形成了共同意识与感情绑定。

  为了让水圳上下游的住户都能用上干净的水,自古村规民约就有规定,早上8时之前不允许洗衣洗菜,是各家各户舀取饮用水的时间,浣洗必须在此后进行。

  自觉维护水质的传统延续到了现在。最新版的村规民约里仍明确禁止“在宏村水系(水圳、月沼、南湖)中洗涤肉类、鱼类、鸡类及带有油污物”“倾倒或直排污水污物等影响水质”的行为。

  汪红伟说,要是发现有餐饮业经营户将污物直接排入水系,必须停业整改。村里会监督经营户配合做好泔水分散收集、集中处理,没有市政管网通道的商户要将垃圾收集好,并交由第三方保洁公司。

  一渠清水,人人受益的同时,也将维护之责交予所有人。

  “从我记事起,清淤就是村子里一年一度的大事。到元月份,一般是过年之前,全村男女老幼,上至七八十岁的老人,下至会走路的娃娃,都会拿着铁锹和铲子把家附近水圳里的淤泥给清出来,再用三轮车拉出去倒掉。”宏村党总支委员汪光宇告诉记者,水圳暗渠比较难处理的地方,需要人钻进去挖,现在主要由村民代表与村里的党员们负责,要再多花一天时间。

  对宏村人来说,与水相伴相生,更懂得其中珍贵。

  汪光宇说:“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贵遗产,给村子带来了灵气,为我们创造了财富。现在宏村的娃娃们从小就开始听先辈建村的故事,以后他们会接过交接棒,让宏村的水继续流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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